阮雪芳是广东省第十一届鲁迅文艺奖诗歌奖获得者之一,我曾在文学交流活动中与她认识。去年中旬,她的诗集《尘埃喜鹊》由羊城晚报出版社出版,她在微信上与读者们分享了这本诗集。
阮雪芳来自潮汕,是近年广东诗坛迅速崛起的女诗人之一。这本诗集分为八辑达两百余篇,容量相当大。
诗,是写作者内在情感与思想的表达。新诗与古代诗不同,它在表现形式上较古体诗更倾向于抽象化表达,对新诗的解读如果不能抵达诗者本意,所读也仅是其中细微,并非能达到透彻。读阮雪芳的诗,其诗歌所具有的深层隐喻,我读到的也许仅是其中端倪,正如阮雪芳子在自序中说,诗就是那一根细羽划过时留下的痕迹。痕迹本无,从何处寻?这一切都要从其文本说起。
这本诗集大部分诗歌写得不长,看起来简洁素雅,但要读懂里面的诗意,还要靠悟。“水晶物语”是重要的一辑。物语,在阮雪芳的诗里是隐秘的语言。隐秘,能使诗歌更具有魅力,如她说:“语言仍是我们自证的秘密”(《减法》)。纵观《山间》《等一场雨》《观石》等篇章,阮雪芳往往以自然意象打开诗歌的内核,她寄诗意于“雨”“石头”等自然存在之物中反观并审视自我。她的诗歌呈现出鲜明的对比性,诗行转换有相当的跨度,譬如《暮荷》中“雨将荷香打得四散”,在句式转换之间落下神来一笔:“池鹭推开一小片天空”再到“时间之雨不再占据一切/蜻蜓在荷花上安然入睡。”面对某种事实经受的冲击,阮雪芳的诗行间并没有渲染出同类写作者的忧伤情绪。她的诗歌写得深隐,讲究炼字炼句,精于心,简于形,写得更显晦涩,意象别有深意。她在写作手法上善于化实为虚,景中寓情,将心绪与情感等物化,诗句颇具感悟力和诗性。因此,要读懂阮雪芳的诗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的诗歌不管在语境还是内容上可以说是拒绝通俗化,在寻求诗歌为大众化所接纳的诸多诗人当中,阮雪芳俨然是一个异数。
“尘埃”让人想到禅师的偈语。《芝麻开门》《慈悲向世界交换安静的力量》均可见到阮雪芳对“尘埃”一次的运用。“芝麻开门”作为一种暗语,呈现出过去与当下两种不同的形态。她的诗歌是心境的体现,她以树枝的柔软体悟:“每一棵树都在修自己的道”,经受“鸟鸣、风声和泉水”从中感悟“尘埃也是明净”,从其本质上,禅者认为“本来无一物”,那么尘埃也是明净的,因此,某种意义上,阮雪芳的诗歌带有禅思的空观色彩。
阮雪芳以一种空观透视出她对自我与外部世界的认知。事物必有着从萌芽到消亡的过程,在这个深邃的时空,阮雪芳说:“你踏出的每一步都有尘埃的回声。”她说:“木姜子、蒲葵、池杉/皆是你我……”她以心拓宽到自然之物,大抵能以一种平等心来待人接物,这份包容显示出其心境的广阔慈悲与万物的融合所潜藏的安静力量。
以自然物象切入诗歌当中是阮雪芳诗歌写作的一个特色。《时空奇迹》以自然之景抒发自己的情感,透过“凉和美”的清冷。在“这一场花事”里凝聚着冷静的思考,阮雪芳说:“时间属于任何人又不属于任何人”,人作为独立的个体,具有自主性,至少在某一时空能够把握自我,一旦错过当下,人无一不成为时间的过客。“大雾锁住一切”显现出事物另一个“草木时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阮雪芳以植物为意象表现出其诗冷峻的一面。《一棵树的地图》借用树根镂空形容一颗钻石,以“青铜般冰凉”的手隐喻时空的久远,穿越了时间的光影,她“冻结的疼痛”亦可窥见其情感的冷峻。
阮雪芳有许多写荷花的篇章,如《梦》《幻莲》《化莲》俨然写荷三部曲。她的短句写得很有力度,而且富有音乐的韵律。以《梦莲》为例:“你手中的花是白鹭的梦/梦中莲池化成你的影子/登楼的人下过兰舟/细雨被爱情之手弹奏。”这让人想起卞之琳名篇《断章》,“白鹭的梦”“镜子”“细雨”“莲花”构成的意象所烘托出的诗歌意境给人古典与美的艺术体验。
阮雪芳是喜欢莲花的诗人,但在布满尘埃的人世,莲花需要经历红尘的修炼才能修得正果。“那么美,又那么悲伤”,这是《两朵莲花》的句子,此亦是一种尘世的体悟,美,并非能够始终孤绝,人知莲花开得璀璨,不知美的另一面承载着不为人知的感伤。阮雪芳以莲花隐喻内在的情感,她秘而不宣。她说:“生活在这美丽的虚构”,这是现实与虚幻的区隔,就像美与悲伤,这两者互相依存,是不可割裂的一个整体。
阮雪芳的诗歌蕴含着与自我和解之力。“允许突如其来的悲伤”(《允许》),她允许别人的误解,正视客观事物存在所具有的不完美,她大抵有一种铅华洗尽之后的坦然与释怀,这考验的是诗人的气量。她亦善于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有着行有不得,反求诸己的价值观。在思想认知上,阮雪将哲学思想很好地运用在诗歌当中,其诗歌闪烁出注重思辨及智性的一面。
在以“曲”为立题系列篇章中,阮雪芳对事物的观察近于入微并保持着理性的洞悉力。“可能的是和不确定的非/在心灵的模糊边界”(《春日曲》)。所见并非真实,阮雪芳对事物本质的认知并不流于表象,在事相的判断上,她在《明月以水为食》中亦写道:“你看见的不是你听见”,这揭示出事物的真相并非立足于肉眼所见,一味跟从大多数人的认知。《岁末曲》写在一年最后的一个黄昏,她观照万物寻找的归宿,大抵有一种殊途同归。命运在匆忙中循环,她从海面一片云感悟世间的真谛,以影子为参照物,对世间所知,阮雪芳似乎讳莫如深。她洞悉世相如同她的诗歌一样隐晦。她对事相的认知直抵本质,《在自足的光辉》:“爱也会消亡,像流星/被另外的引力召唤。”于理想主义被认为是永恒的爱,阮雪芳从本质上一针见血地指出,爱并非是恒久的,她对世间事物有其深切的体会,《尘埃喜鹊》所凸显出的思想性由此可见一斑。
作为一名诗人,阮雪芳必然在语言上有过思索,如何在诗歌写作上使语言达到超脱,这是写作者不断探索的课题。文字的境界没有尽头,执着得而易失,阮雪芳在诗歌修行上显然体悟到从语言中做到超脱必须要回归文字的本体,即回到“空”。这是一种形而上的思维,在空与有两者之间寻求互证,究其本质,空是万物之源,是成就“有”的源头。阮雪芳的诗歌句子不长,事实上她的短章有不少“干货”。她的每一个段落所呈现的内容并不落入“空”见,如“星辰”“大海”“岛屿”“沙滩”等都是“有”的写实,她撷取写实的意境表达出其当时荒芜的心境。
现代与古典的融合是阮雪芳诗歌的另一大亮色。以《梦洲》为例,“明月”“楼台”“桥”等意象有古典含蓄之美。如她写到:“花落遍体。坐在山顶,更知道安静/知道拥挤,知道沧海一粟。”你看不到她有伤感的情调,阮雪芳的忧伤,亦有一份古典的优雅。近年来,女性诗人有意或无意识地将古典主义与现代诗歌相结合在一起,不照搬西化是回归传统的觉悟,也是当下女性诗歌写作的一种倾向,这也许可视为是重视传统的一个标志。
当然,阮雪芳在古典主义与现代诗歌融合的写作上也有着广阔的探索空间。她在《路》中曾提出拷问:“语言的终点是什么?”文字本无形相,至于她未来诗歌写作的走向,这值得我们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