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凉风渐紧的时节,闲翻《诗经》,读到“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竟与三千多年前最古老的梧桐相遇,心下欢然。
有一棵梧桐树一直伴着我长大,村里人唤作“青桐”。我小时候,在我生活的小山村里,村前有一口老井,老井旁边有一块偌大的空地,空地的边上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树干粗壮端直,树皮青绿平滑,叶片奇大,就像丰子恺说的“团扇大的叶片”,呈心形,像张开的巴掌。树叶繁茂,密密层层。那棵梧桐树屹立在村前,与老井静静相对,默默守望,竟像是惺惺相惜的两个人,相互陪伴着,度过慢慢悠悠的时光。每天清晨,村里的巧妇们纷纷来到井旁,一边洗菜浣衣,一边闲话家常,家长里短的碎碎念,就像滴落的水珠一样数也数不清。村里干农活的汉子,扛着锄头从田地里归来,总要在梧桐树下坐一坐,聊聊天气,侃侃庄稼的长势,对农作物好收成的憧憬,埋在他们额上的皱纹里。村里的老人们也喜欢聚在树下,玩扑克,打骨牌,抽竹筒烟,喝自家种的鸡骨草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说说子子孙孙间的大小事,数数自己走过的路和吃过的苦。时光易老,静静游走的光阴,在他们的眼睛里投下浑浊的阴影。那棵梧桐树撑开巨大的绿荫,更是我们小孩子的乐园。我们在树荫下玩跳房子、丢手绢的游戏。盛夏,知了停在梧桐树宽大的叶片上唱歌,我们拿着粘上橡胶的竹竿捉知了。那是我们与梧桐树一起度过的天真无忧的时光。
村前的梧桐树,一年四季都是一幅醉美的画。春天来临,梧桐树的秃枝上冒出一片片嫩黄的叶子,那叶子又大又平,像是有人把叶子贴上去似的。春天的梧桐叶生长得拙朴直接,像是坦诚的告白。此时的梧桐树就像一幅工笔画,线条柔美,一笔一画洋溢生机和春意。夏天的梧桐树就像一幅色彩明快的水彩画。它的叶子又大又绿,树冠广覆,像撑开巨大的绿伞,正如丰子恺说的,“好像一个大绿障”。秋天的梧桐树是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秋风萧瑟处,梧桐叶由青绿变墨绿,再由墨绿变焦黄,然后它们乘着风,从树上飘落下来,纷纷扬扬,像无数写满情诗的信笺。冬天的梧桐树叶子落光了,满树光秃秃的,枝丫横斜,错落有致,别有一番清丽景致,就像一幅静美的素描。
那棵梧桐树扎根在村前的土地上,经风沐雨,度过漫漫岁月。那阵梧桐风,吹老了村庄,吹老了村里的故事,吹老了梧桐。后来我偶然看到了吴冠中的画《梧桐树下有人家》,心下怔然,感觉他画的就是我们村前的那棵梧桐树。画中的梧桐树高大粗壮,枝丫错落,树叶浓密,绿荫如盖,洒下阵阵清凉,绿叶筛下阳光斑驳的光影。梧桐树旁篱笆处处,花草茵茵,数间房屋,在绿树掩映处。整幅画,让人感觉静谧安详,内心欢喜。
诗里词间多梧桐。奇怪的是,诗词中的梧桐,多是离愁、寂寞的形象。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後,暮天闻角。断香残香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李清照写这首《忆秦娥·咏桐》,是在南渡之后,彼时,国破夫逝,文物遗散,沦落异乡,好不凄凉。她身在多梧桐的南方,遥望回不去的中原家乡,一句“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道尽了女词人心中的愁苦寂寞啊!
多年前,那个心心念念的男孩告诉我,他要北上工作了。我奔向他生活的那座南方沿海城市与他告别。我们在临街的一间咖啡屋碰面。我暗恋的情愫与挽留的话,在他对未来踌躇满志、斗志昂扬的眼神与话语中,终羞怯地退下阵来。我抿一口咖啡,望向窗外,咖啡屋前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彼时,正值深秋,树叶墨绿间透着薄薄的焦黄,凉风肆吹,梧桐叶纷乱下坠,树影稀疏,满树萧索。我直看得嘴里、心里满是苦涩。那次见面后,他去了北京,我回到了我生活的粤西小城。此后经年,我们没有再见。只是每年,我都会到那座我们告别的沿海城市走一走,到那间咖啡屋里坐一坐,独饮一杯咖啡,与窗外的那棵梧桐树静静地对望,在心里默默地与它对话,告诉它我曾夭折的暗恋与对远人的相思。我固执地觉得,那是一棵有故事的、寂寞的梧桐树。寂寞的它与寂寞的我惺惺相惜、相互慰藉。
我国元代书画名家王渊的《花卉草虫册》,堪称元代花鸟画巨擘。我最喜欢里面的那幅《梧桐知了》。画的是,一枝梧桐旁逸斜出,树叶青翠、浓密,绿意舒展。一片叶子上,有一只青蝉。它安静地停驻着,像在吮吸叶片上的汁液,又像在休憩,正做着一个安稳的美梦。整幅画,天真满卷,童趣盎然,让我不自觉地想起了童年在梧桐树下捉知了的快乐往事,想起了那棵好久不见的梧桐树。
我想,当我倦了,我就回到家乡的小村庄,与村前的那棵老梧桐一起慢慢地变老。相思也倦了,就让寂寞,像梧桐树一样,长叶,变绿,开花,变黄,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