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德
母亲今年八十二岁了,仍在精神抖擞地操持她的菜园子,不肯停歇。
母亲一辈子都在菜园地里辛勤劳作,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最初那逼仄的空间束缚了她的手脚,她为一家窘迫的生活而无奈。可当她有机会施展手脚时,却无奈自己已经老了。
很小我就跟随母亲走进菜园,感受万物的生机,也学会了简单劳动。那时我尚年幼,母亲还很年轻,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白天在生产队出工,起早待晚当持菜园子。家中菜坛里的腌菜和菜篮里的新鲜蔬菜都是母亲亲手种的。母亲的劳作,维持了一家人的粗茶淡饭和温饱,我们也在温饱中慢慢长大。
我十岁那年,爷爷的老宅搬迁了,宅基地就在我家门前,四周有房屋合围,空地面积有一百平方米左右。母亲毫不犹豫地将其开辟成菜园,不仅丰富了我家单调的餐桌,还种上了野外菜园地无法安全长熟的香瓜。
那一园子蔬菜就长在眼前,绿油油的,生机勃勃,是对母亲辛劳汗水的真诚回报,也是我们一家人改善生活的重要来源。香瓜的藤蔓刚舒展开,我们就在枝蔓上寻找花蕾。开花了,看见了花朵根部似豌豆一般大小的果实,我们欣喜若狂。终于,我们尝到了甜美的香瓜。这时我才知道,除了萝卜,朴实的大地里还可以长出如此甜美的果实,这甜味,让我想起母亲的乳汁,是母亲汗水的浇灌,让它变得甘甜、醇香。
一晃我长大了,离开了母亲的身边,疏远了母亲的菜园。母亲用她的双手自给自足,还时常惦记着我们的蔬菜供应。回家一趟,非得大袋小袋,大包小包,鲜货干品,直到拿不下为止。
母亲六十岁那年,老屋搬迁到山岗上,田畈里的菜园地离家太远,种收都不方便,只好放弃。母亲在房前屋后开垦荒山,硬生生地开辟出一块绿洲。再后来,农田流转给大户承包,母亲一身的力气无处用了,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她拿上农具,到离家较远的荒山上又开挖出大片土地,既丰富蔬菜品种,又增种旱粮,一年四季劳作不辍,收获的成果源源不断地输送给我们。我们都已成年,可在母亲眼里却像是永远需要照顾的孩子。
父母年岁越来越高,母亲八十岁那年,父亲行动已经非常不便,依靠拄着拐杖才能走稳。母亲继续去荒山种地,父亲总是放心不下,一定要跟着去。为此我也经常劝慰母亲,保重身体,不要再如此辛苦,我们生活虽算不上是富裕也达到小康,吃用不愁。母亲讲,这大片的空闲土地,撒把种子下去,就有好的收获,这是老天赐给老百姓的福分,怎么能辜负。再说我好胳膊好腿的,哪能闲得住。母亲不但没少种一点,还有越种越多的劲头。
野外播种,育苗都是难题。留守农村的人口少了,动物却多起来了,种子下地后,鸟雀寻找食物,偷食种子,播种后还要采取其他看护手段,增加劳动负担,劳苦不堪。去年母亲在山岗地里种了二百多株玉米,出苗后,浇水、除草、松土、除虫,禾苗长势良好,母亲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待大部分成熟时,母亲先掰回两个棒子,尝了新鲜,味道很好,马上通知我回家分享。母亲在如意地规划着玉米的用途,送亲友一些,贮存一些做饲料。几天后,当她兴冲冲拉着板车来到玉米地采收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一地的玉米只剩下光杆,一根棒子都没有了。
母亲一时接受不了现实,提不起精神,咒骂了几句,怏怏地回家。我趁机安慰母亲,小偷是善意,心痛您老人家的身体。您已经是八十一岁的高龄了,老父亲行动又不便,您一人出门又引起他的担心,您为什么还要辛苦去种地呢?我们感谢这个小偷吧,是他在逼您休息呢!
从此母亲再也不到偏远的荒山种地了。妻说,我这个小偷当得值,挨骂也值得。
门前仅存的这块菜园地,在母亲的眼里成了最后的圣土。眼皮底下,朝夕相处,它随时牵挂着母亲的心。一有空闲,母亲便围着它转,精耕细作。田垄旁边的排水沟清理得很顺溜,田畦做得更加平直,土壤翻得更深,水肥也浇得更勤。春夏季,韭菜、茄子、辣椒、豇豆、南瓜应有尽有,秋冬季白菜、青菜、香菜、萝卜、菠菜、大葱和小蒜,在菜地里长得郁郁葱葱,随吃随取,新鲜环保。父母生活简朴,蔬菜食用量并不大,多余的蔬菜,母亲热情地招呼长年外出打工临时回家的邻居随便采摘。再有多余的,作为饲养家禽的饲料,院里的鸡鸭又多了起来。
劳动是父母一辈子的生活习惯,父亲虽然行走不便,但他喜欢每天坐在大门前,看着我母亲在菜园地劳动,对我母亲嘘寒问暖,也从蔬菜蓬勃的成长中汲取生机。母亲将蔬菜采摘回来后,父亲抢着帮助清理,虽然动作缓慢,也感受着劳动的乐趣。这块菜园地,成为他们热爱生活的纽带。他们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从广阔的田野被迫退守到眼前的菜园地,这最后的菜园子,就是他们的精神家园。
时值初冬,气温陡降,厚实的御寒衣服已经上身。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母亲脱下棉袄,撸起袖子,在刚收割雪里蕻的菜地里抡起钉耙,又在深翻土地,准备种下开春的莴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