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岛上来的

湛江日报 2024年05月22日 高琳

硇洲岛海滩(油画) □曾灏 画

  辽阔的事物总是与大海相关!想起两年前,一个缤纷的秋日,我登上了中国最大的火山岛硇洲岛,写了一篇散文《到灯塔去》。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令人意外的是,因为这篇文章,我成为了众多硇洲岛人的朋友。在与他们接触的过程中,我听到最多的一句介绍是:“我是从岛上来的!”说者无意,听者却入了心。这句简单朴素,却饱含真情的话,深深打动了异乡人的我。于是,在这个春风浩荡的四月,受热情的硇洲岛朋友的邀约,我再一次踏上了硇洲岛,只为解开心中的疑问:硇洲岛人何以如此恋岛、如此自信?

  从湛江市区出发,驱车一个半小时到东南码头过海即可抵达硇洲岛。这次我是和广医的许先生一行一起上岛的。没有第一次登岛时的惊奇与陌生,多了几分亲切。我们坐上旅游电瓶车,呼吸着岛上清新的空气,穿行在高大的香蕉林和成片的火龙果基地,感受着海岛原生态的初夏之美,仿佛置身东南亚,有恍惚的隔世之感,心情也格外舒畅。不同的是,此刻的我们正被四面的海水包围着。我的脑海里涌现出这座50万年前大海与火山的杰作、硇洲灯塔上的浪漫之光、那晏海石湾的巨浪飞雪,岩云入天,还有700多年前那个春天,南宋万千军马的铁蹄声,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感动。

  千百年来,硇洲岛的海与岩一直都在,潮涨潮落,从未停止过。人们在此繁衍生息,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也从未改变过。也许正是家乡历史文化的深厚底蕴、自然风光的美丽纯粹,以及幸福生活的巨大变迁,带给了硇洲岛人莫大的自信。许先生告诉我,离开岛屿后,对岛屿有了更深的认识。她不再是记忆中那座贫瘠、闭塞的孤岛。除了渔业,现在岛上的农业和旅游业也发展得很好。坐在车上放眼望去,公路两旁的田野都种满了火龙果、香蕉、柠檬、百香果等,甚为壮观。同行的小福哥说:“以前从村里走到镇上约10公里,要花一个多小时,一年也没去几次,更谈不上出岛了。那时候农村没通电、没照明,夜晚孩子们都不敢远行,担心迷路了。物质贫乏的时代,一切的生活来源来自大海。鱼虾蟹是我们的主食,鲍鱼干是我们的零食,上学前会抓一把放在书包里,一路嚼到学校。”无数个黄昏日暮,他坐在海边,看着天似穹庐,苍茫奔涌的大海,遥想着那海天相接的地方是否就是世界的尽头?每一次对星空大海的凝望,都完成一场梦的迁徙。大海在他们的心中如此可爱、自然,像亲密的玩伴。他们在此赶海、捕鱼、游泳嬉戏、看过往的轮船来来回回。偶有船只经过这片海域触礁了,会倾倒出一些漂浮物,孩子们会跑去海边捡,有时会捡到好吃、好玩的东西,对于闭塞的岛民来说,认识一些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也是他们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

  离开岛屿的人们依然保留了自然的天性,更加懂得珍惜美好生活的来之不易。我观察硇洲岛人,尽管他们在城里买了房,安居立业,过上了儿时想都不敢想的幸福生活,但他们的性格依然淳朴、热情,初心不变。而说起大海,同行的黄先生满怀深情地回忆父亲。他的父亲是一位渔民,儿时的他也非常渴望成为像父亲那样的渔民,可以开船出海去到大城市。父亲鼓励他:“孩子,唯有读书才能走出去。大海就在家里,你什么时候想回来,大海都在!”渔民父亲表达出的这种朴素的人生哲理和以己度人的自然情感,深深感动了我。也许正是因为生活环境的原始状态,这种更接近于人的自然天性的思维方式,更具有诗性思维,更令人动容。

  父辈们视海为家的自然表达,以及鼓励孩子走出岛屿的真挚感情是朴素的,也是伟大的。许先生的母亲王秀叹也是这样的人。她常说“黄金不如黑金贵,黑金贵人乃久长”。这是雷州方言,意思是知识比金钱更有价值,鼓励孩子要多读书,这样才能走出岛屿去了解更广阔的世界。除鼓励孩子读书外,她还有着深厚的家国情怀。解放战争时期,地下游击队以许先生家为联络点,母亲为了保护游击队员,多次冒着生命危险躲避敌人的搜捕和围剿。有一次,被人告密,来不及撤退,母亲机智地让许先生奶奶堵在门口,以自己要生孩子为由把一名游击队员藏在被子里。经和敌人几番斗才智斗勇,游击队员脱离了危险。1949年,为迎接大军南下,并为解放海南岛做准备,父亲被抽调去训练大军游泳,而母亲则积极宣传,发动岛上群众配合革命工作,带头捐钱捐物,甚至把自己陪嫁的嫁妆都捐献给了政府。新中国成立后,她鼓励三个儿子穿上了军装,走出岛屿,保家卫国。多么可亲可敬、勤劳勇敢的女性啊。说起母亲的故事,许先生每次都泪流满面,而我听了也感动不已。

  硇洲岛人的这份家国情怀令人动容,前辈们的优秀品质如硇洲灯塔之光熠熠生辉,并代代相传,这也是硇洲岛人眷恋岛屿的重要原因之一。儿时的成长之地和父辈的埋葬之地永远都牵动着乡愁,也许只有家乡才能安放灵魂。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对岛屿的感情愈发深厚。许先生热爱摄影,每次回到岛上,他都要骑着摩托车带上相机环岛转一圈,看看景、拍拍照,观察一棵树在四季里的变化,发现岛上又有哪些新面貌,总能定格一些记忆。因战争时期的英勇事迹,许先生的母亲被评为“堡垒户”,过世后被埋葬的香蕉园,正是当年保护游击队所在地“文兰村”附近的山丘上。许先生每次回岛,都要独自一人看看母亲,陪母亲说说话。那时候,香蕉林的风声是暖的,有阳光照来母亲慈爱的心音。

  硇洲岛人热爱家乡,心怀家乡,不忘本,无论走得多远,他们都心系那片海,推介那片海,呼吁更多的人关爱那片海。那美如璞玉的海上明珠,紧紧拥抱着每一个靠近她的人,以及每一个离开她的人。对于我来说,硇洲岛的魅力不在于南宋末年那一段迷幻历史;不在于她“一半火山岩一半海水”的自然壮景,而在于那一片海域未凿的天真,以及它赋予一辈辈硇洲岛人勤劳淳朴、热情善良、坚定无畏、自豪自信的秉性。世事迁徙,万古更新,唯有真情不变。那一日,晚霞璀璨,我站在那晏海的礁石上,俯仰天地之大美,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回城的码头上,我的内心澄澈而明亮,有人问:“栀子,你是从哪里来了呀?”

  “我是从岛上来的!”我非常开心地脱口而出。那时一轮明月当空,海上烟波浩渺,浮光摇晃着彼岸的万家灯火。硇洲岛已隐匿在大海,而我,仿佛也是硇洲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