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年,我在监狱当管教。管教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检查犯人往来的书信——在微信等即时沟通工具横行的时代,书信是犯人沟通外面世界除了拨打亲情电话之外的唯一途径。
他往来的书信算是比较多的,一个月有时三两封,有时四五封,基本上都是他写给他的妻儿的。每一封信,他都写得很认真,笔迹工整,信纸叠得方方正正。
看得出来,他是一个认真的人。他的文化水平不高,信写得不长,有时寥寥三言两语,有时写些改造心得。他的妻子很少回信,只给他寄过两张他儿子的照片,还有一张他儿子的涂鸦。他解释说,他妻子识的字少,话说得都不成句。我就劝说他,那你也用不着这么勤地给她写信,一两个月写一封就足够啦。他羞赧地笑了,说如果不写,心里就难受。我大抵是理解的,那是他对他妻儿的思念和寄托,只能通过书信来送达。
有一次,我在他的信末看到了这么一句话:儿子,我欠你一个吻。事实上,在夜晚值班查房时,我多次看到他双手捧着儿子的照片在痴痴地看,偶尔会亲吻一下照片里的儿子。他出事那时,妻子怀孕刚满五个月。而现在,他的儿子已经三岁多,读幼儿园了。他还没有见过他的儿子。他甚至不知道他儿子叫什么名字。
他妻子的回信,除了两张他儿子的照片和一张他儿子的涂鸦,信里一个字也没有。他和我说,他给他儿子取了名字叫黄正,正路的正。他希望儿子将来走正路,做一个正派的人。
铁窗内,他是流水线上的车工。他改造很积极,每月都会超额完成生产任务,每月都会得到监狱的嘉奖,还被评为改造积极分子。在车工的岗位上,他练就了一身好本领,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业务骨干。
那天很意外,他居然接到了会见通知。入狱四年,从没有过会见的他,竟激动得手忙脚乱起来。
在前往会见室的路上,他步伐急驰地走在我的前边,却又不时回头问我,会是谁呢?会是谁来会见呢?
我数次宽慰他,让他保持心境平静,大抵会是他的家人,他的父母,或者他的妻儿。
果然,正是他的妻儿。那个与他从未谋面的儿子,在这么一个特殊的场所,隔着厚重的玻璃墙与他见面了。
还没开口,他就哽咽了。除了拼命地向妻儿道歉,不停地说对不起,他竟然找不到任何一句要和妻子说的话。啜泣了好大一会儿,他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透过话筒,他的妻子告诉他,他写的信都收到了,儿子很懂事,但总是不停地问起他去了哪里。她总是这样回答儿子,说爸爸犯了错,正在反省,等爸爸纠正了错误,就可以回家了。妻子又给他解释了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来看他,路途太遥远,2000多公里路程,要倒腾好几次车,来回车费要一千好几,家里经济也不怎么宽裕,而她又晕车,经不住折腾,再说了,儿子还小,家里还有两个老人要照顾……
他嚎啕大哭,双膝重重地跪倒在地……
半个小时的会见,很快就到了尾声。他握紧话筒,小心翼翼地和妻子说,想亲亲儿子。
妻子疑惑地问他,怎么亲?
他指了指那堵远远地把他们阻隔开来的玻璃墙。
他妻子和那小孩儿耳语了一番,那小孩儿欢快地把嘴唇贴在了玻璃墙上。
隔着那堵厚重的玻璃墙,他的唇迫切地贴了上去,和儿子的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会见结束了,话筒已断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使劲地拍打着玻璃墙。他大声地对妻子喊道,儿子叫黄正,正路的正,我给他起的名字。
那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
会见回来不久,我给他做了一次谈话。我因势利导,告诫他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家和家人团聚。他点点头,满怀憧憬地和我说,他前几天看了报纸,现在市面上车工紧缺,技术稍微娴熟一点,都可以拿到一万多块钱一个月。他说以他的车工技术,拿一万一个月完全没有问题,在外面打三五年工,有点积蓄,就回老家盖栋房子,种菜,放羊,和妻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只是,他的神色很快又黯淡下来。他问我,像他这种身份,人家工厂会愿意聘用他吗?
我告诉他,他的这段经历,虽然是抹不去的耻辱,但是知耻而后勇,每一个靠自己双手创造美好生活的人,都值得别人尊重。
我看见他的眼里,闪烁着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