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廷阶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是唐朝刘禹锡的名言。在当地老百姓的心目中,霞洞坡供奉的神比仙还要仙。在历代方志中,霞洞坡敬仰的英雄岭南无双。因此,霞洞坡可谓名山了。
霞洞坡上有一座古庙,名声大着呢。著名旅游文学作家武旭峰,是“黄山归来不看岳”那边的黄山人,他于2014年考察茂名后,著有《冼太故里深度游·人文茂名》一书。他在此书写道:寻找俚人留下的踪迹,必须去霞洞。继而写道:因当地俚人居住在海拔900多米的浮山洞穴中,每天都看到旭日东升、朝霞万丈,故得“霞洞”这一地名。他再次写道:霞洞有浮山岭、沙琅江、古荔林和番薯庙等景观。但在当地最为民众推崇的地方,还数晏宫庙。
宴宫庙,就是霞洞坡古庙。
这座古庙的名字有好几个,就像川剧变脸,就像变形金刚,一变就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它的故事比一匹布还长。
这座古庙初始和标准名字是:诚敬夫人庙。这是奉祀夫人庙宇中特有的名字,诚敬夫人,是隋文帝给冼夫的谥号。《隋书》中“列女传”载:谯国夫人“仁寿初,卒,赙物一千段,谥为诚敬夫人。”
诚敬夫人庙,别名谯国夫人庙,是电白也是世界最古的冼庙。清乾隆《高州府志》卷九载:“夫人庙,霞洞为最古。冯盎为夫人之孙,唐时家于良德即霞洞堡地。”南宋中期,王象之《舆地纪胜》载:“广南西路高州”下载:“诚敬夫人庙碑。石极古,砻错虽不平整,而其光莹然,遇天日清照,迫而视之,可洞见人物往来影。蓍旧相传以此碑乃鉴石所制。”
诚敬夫人庙最古,古到什么时候始建呢?未见明确记载的史料,都有民间流传的故事。故事在后头。
宋代,灵山知县崔本厚(福建人)卸任,途经高州城时,见一位衣着破烂、形容古怪、脸带病容的老妪拦在官道上。他急忙叫轿夫停下轿来,问这位老太婆为什么拦着官道。老太婆有气无力地说,她本来要回霞洞,但因病不能赶路了,看来只有病死他乡了。说着竟满面老泪横流。为人仁慈的崔知县见状,忙扶老太婆坐进自己的轿子,自己换乘一匹坐骑。两位王姓轿夫见此,也乐于做个好人。于是,崔知县等一行四人,朝着霞洞堡而来。
说也奇怪,两位姓王的轿夫抬着老太婆感觉全不费力气,好像抬空轿一样;崔知县骑在马上也感到与往时不同,全身舒畅,没有一点劳累。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霞洞烽火台侧的驿站。轿夫刚停轿,就小心翼翼地掀开轿帘,这下子大家全都惊呆了——轿内哪有老太婆的影子,只见轿内一幅大布赫然写着两行大写:“合众心,奉一尊,诚可千古,敬可千古;分法相,庇两族,王也万年,崔也万年。”布下还有一行小字:“知县仁慈,轿夫心厚,此崔王两姓之福也。”啊,这是冼太显灵啊!一时间,冼太夫人显灵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霞洞墟。
于是,崔知县召集崔王两姓的父老乡亲,商定在烽火台下建一座冼太夫人的神庵,大家纷纷赞同。没多久,崔王两族的乡亲就合力建起宏伟壮观的冼太夫人庙,并将夫人的身像塑成两个,同坐在一个神龛里,左边一个属王族的,右边的一个属崔族的;神龛两边用金字刻下冼夫人显灵的联句。
崔王两姓合力建起冼太庙后,为了隆重纪念夫人的功绩,寄托对夫人的怀念,每年的农历正月十七日,在距庙一公里的汉人坡广场上展开各种竞技和赛神活动,这就是俗称的“十七把”,也就是汉人坡年例。“把”是霞洞一种方言中“早上”的意思。年例前,汉人坡内左右两边各搭一座临时神坛和高台,两姓选出高手,先是十七日早上两姓赛跑好手分别抬着冼夫人的神像赶到神坛设祭,先到先赢,这叫赛神;设祭完毕,各姓武林、杂技高手登上高台竞技,好不热闹。竞技项目后来随着历史变迁演化成做大戏娱乐:即由崔王两姓各请一班大戏,谁请的戏好谁赢,这叫“拍台”。那时的“十七把”,从晏宫庙通往汉人坡的大道上,少说也有十万人。天气好时,阳江、茂名、高州、梅菉等地的许多群众也来这里赶热闹。
故事归故事,几分庄严,几分诙谐,几分玩笑,几分感慨。在霞洞坡建冼夫人庙,在汉人坡做年例,霞洞老百姓世代怀念冼夫人,都是真的。抬老太婆抬个空轿,老太婆留下联句,宋代崔知县建霞洞冼太庙,与史实不合。抬上老太婆就像抬空轿,轿夫一开始就感觉到了,还等到从高州城走到了霞洞才掀开轿帘看究竟吗?关于此庙的对联,不是显灵显出来的,而是姓王的霞洞人写的,写得不理想,经过状元林召棠修改才达到这般高的艺术水准。崔本厚呢,是宋末的灵山知县,而霞洞的冼夫人庙,早上宋朝中期已见于王象之的记载了。极有可能,是崔本厚后人在霞洞参与了冼庙的重修,功劳则记在名声较大的崔本厚头上了。如果是崔本厚始建的冼庙,有谁胆敢把王姓放在庙里对联的第一位,而把崔姓放在第二位呢?
诚敬夫人庙,有一个俗名叫“暗功庙”。请看一首关于“暗功庙”的诗:
十里方圆成黑洞,昏天暗地胜春光。
疯狂流寇难侵害,百姓千秋祀冼娘。
冼娘,就是谯国夫人冼氏。
流寇是谁呢?是清代三水县陈金釭集团。
事情是这样的。公元1854年,陈金釭率部与广州附近暴动的部队围攻广州不果,于是进入湖南,1857年再次南下,攻占怀集,自称“南兴王”,活动于粤桂交界各县。
信宜东镇里村秀才李可钟,是当地“天地会”首领之一。1861年1月,他了解到信宜兵防空虚,就密报陈金釭,要陈金釭乘虚而入。不久,陈金釭与他一起造反的表弟郑金以及刘超等人,分两路攻打信宜。知县闻警,仓皇逃遁,陈军如入无人之境。陈金釭顺利进入信宜县城(今镇隆镇中心),以学宫(孔庙,今镇隆小学)为王宫,圈信宜县署衙门为元帅府,大路街冼太庙为国宾馆。同时,大封群臣。通风报信的秀才李可钟当上了“给事中”,像《水浒传》里的吴用一样角色,协助“南兴王”自理政务;表弟郑金拜为元帅,掌握军政。
但是,由箍桶匠出身的陈金釭没有给农民带来安宁。相反,他随意杀人,闹得信宜一带人心惶惶。如今朱砂镇的一位杨主任告诉访古的人说:“信宜是陈金釭进入广东后打第一仗的地方,因出胭脂土得名的朱砂镇有一个‘万人坑’,那是陈金釭攻任、余二堡时,战斗十分激烈,取胜后的陈军,屠杀任姓200多人、余姓500多人,无论男女老幼,尽数诛灭。”
陈金釭的表弟郑金,经常滥杀无辜。1858年,他们攻陷信都,郑金用草烟熏死躲藏在岩洞的百姓数千人。1862年春,郑金占领罗定四纶,当地新榕乡郑姓为免兵祸,以同姓联宗为名恳求保护,获其应允,乡民遂献牛置酒大犒“义军”。岂料,郑金饱餐之后,竟下令烧杀村中全部男女,5000多人无一幸免。
陈金釭另一做法就是敛财、收租,富绅与百姓纷纷逃离,从镇隆到大井,沿江船筏装满辎重,陆上车辆挑担漫山满谷,塞满道路,这些全部成了他的战利品,凡有抵抗,格杀勿论。他们大收所谓“洪租”。做法是,他们所到村庄,找来树林藤条搭一个大拱门,在藤条上插满红花,穿着红绸子,这个拱门叫“洪门”。愿意交“洪租”的农家,便从这个“洪门”通过,他们登记好“过洪门”的户名,以后给该户提供保护,农户交“洪租”就是交那保护费。
他们收“洪租”收到了茂名县根子乡,快要进入霞洞了。突然,霞洞这边成了外面人眼中见的“黑洞”,黑夜黑,白天也黑,点来什么火把都照不亮,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一黑,就是七天。这七天,让陈金釭的部队无可奈何,不敢进入霞洞境收“洪租”,也不敢拿霞洞人出气。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听说,是霞洞坡的冼太庙显灵了,是冼太的法力暗功罩住了霞洞,比金钟罩还厉害,进去则性命难保。更因为,他们听说过,此前一路陈军去攻高州城,眼看就要攻下来了,忽然一阵巨大的逆风,把陈军发出的火炮吹回陈军阵地里,这一路“义军”顷刻命丧黄泉。后来,状元林召棠把这件奇事报上朝廷,朝廷加封冼太为“慈佑夫人”,此是后话了。从此,有人称诚敬夫人庙为“暗功庙”。那个陈金釭呢,后来被表弟郑金所杀,献其人头于咸丰帝。“暗功庙”不用再暗了。
诚敬夫人庙,还有俗名叫晏公庙(晏宫庙)和盎公庙。与晏公庙、盎公庙有关的故事,从现代史学专家的著作里可以找出来。
番禺有位学者名叫周忠泰,他在高州发表过一篇论文《晏公庙考》,认为晏公庙是水神庙,不是冼夫人庙。2005年,“冼夫人文化与建设广东文化大省学术研讨会”在电白召开,茂名学院陈水润在周忠泰面前批驳《晏公庙考》的观点,说明霞洞晏公庙是冼夫人庙。周忠泰,真学者。他返回番禺后再深入探讨,然后写出《二考晏公庙——晏公庙不是水神庙,是盎公庙》。他把这篇具有新观点的文章寄给了茂名的历史教授李爵勋。
周忠泰原先所说的晏公庙水神是谁呢?他认为是水神晏戌仔。晏戌仔是谁呢,在百度搜不着,《辞海》也不载。据《山东通志》说,晏戌仔是江西临江人,生于元代,当过地方官,为百姓做过好事,他死后在山东被当作“水神”。
诚敬夫人庙当然不是水神庙,是周忠泰想当然,根据晏公庙这个俗名联想出来的。晏公这个词是怎么来到霞洞坡的呢?传说这里原为平地,在建诚敬夫人庙和筑冯家坟墓时,先在这里造一个人工山体,将这里命名为晏宫山,百姓称之为“晏公岭”。晏,取“平静、安逸”之义。
周忠泰并不认同人造晏宫山一说,他有新的说法。他说“晏公”由“盎公”而来,认为晏公庙既祀冼夫人,又祀冼夫人的孙子冯盎,所以人称“盎公庙”;由谐音的缘故,“盎公庙”被“晏公庙”代替了,最后被“晏宫庙”代替了。
李爵勋后来倾向于周忠泰“盎公庙”一说,写成了新著《三孔·三冼·三冯》。所谓三孔,指山东曲阜的孔庙、孔府、孔林。所谓三冼,指电白电城镇的冼墓、冼庙、冼村(丁村)。所谓三冯,指霞洞镇的冯家墓(冯冼家族墓葬群,含许夫人墓)、冯家庙(晏公庙,即原来的诚敬夫人庙)、冯家村。李爵勋等人说,霞洞的诚敬夫人庙可以称盎公庙,因为是冯盎所建,建于隋代;冯盎死后也入祀该庙,从他的功绩看,他入庙是合理的;从庙里的神像看,在两尊冼夫人像之外,还有七尊男性像,男像被解释为冯宝像、冯盎像、甘将军像、盘将军像、廖将军像、祝将军像和陈将军像。
周忠泰在《二考晏公庙》中,还向李爵勋提出,许夫人墓碑铭“在唐凝绩,于周利建”一句,“唐”是庙的通道,而不是李唐的“唐”;“周”是公共大道,而不是武周的“周”。因为,李爵勋翻译过许夫人墓碑文,把“唐”译为“李唐”,把“周”译成“武周”。周忠泰这个说法是正确的,也切合实际,因为许夫人墓就在诚敬夫人庙的通道上,就在广州至高州的驿道旁。
霞洞坡的古庙,在真学者的笔下,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