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片海，在我的记忆之中，却一直“硌”得我“生痛”，硬得让我无法轻易忘掉。可以说，白茅海边乌黑的一滩乱石，山海万龟滩那些骇人的意象，硇洲岛外海水中一直坚守的火山岩……都有撼人心魄之美，更具浓郁的自然人文气息，它们都包含了一方天地质朴而沉实的生活底色，但，还是无法与我心目中的那一片海滩匹敌。
很多很多年前，老友少浩，和我从吴川的老城开始出发，事前，我并不知道将要去往何方，看到的会是怎样的奇观。老友讷言，只说带我去看一看一个他觉得挺有意思的地方，那里有一海的石头……石头？我立时来了兴趣，本人本来就喜欢石头，何况是海上的！
路途也许不远，老友把摩托车开得不徐不疾，出了城区，转入郊区的水泥乡道，庄稼的颜色扑面而来，一个又一个村庄也忽闪而过。那天天气闷热，路途并不“愉快”，更没为目的地的出现作出事先的“铺垫”。
就像我在一首诗中写下的那样：“只有在那种越来越难行/空气越来越稀薄的境地/才有可能耸立起最高的顶峰”……当我们沿着一条笔直的水渠，驶上一条坡路，并进入一条颇为稀落的村庄时，老友却说快到了，这就是调德村。
那时已近中午，村庄的人也有午睡的习惯？反正除两声狗吠，差点就可以用“鸡不鸣狗不吠”来形容。我想如此平淡落寞的氛围，大地又怎可能会突然出现奇景……
车继续往前开。不远，只稍稍转了一小段弯，眼前的视角却逐渐开阔，那些树木终于都退到了身后之后，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大海，突然神兵天降一样，就在山坡下宏大地呈现！
那时正在退潮，难怪涛声不大。直至临近眼前，才听到了事前无法想象的喧响。那是一个怎样的海啊，一海的乱石，不，一海的巨石！尽管年少时我曾被博茂海边的巨石震撼过，但那只是零星三两个，此刻我的眼前，却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是苏轼的意象么？不是，是真真实实的现实！尽管退潮让“千堆雪”在气魄上已稍逊风骚，但那也是本人平生仅见的大场面、大泼墨！
那时候的手机还没有拍照的功能，以至我多年后常常想起这眼前这一幕，也没有一张与之对应的照片可以宽慰一下寂寞！我就那样傻傻地看着，时而张大嘴巴，时而指手画脚，时而……哦，那时老友在干什么？估计在捂着嘴，大笑。
我洋相百出。我看到了一海的活物，巨石们当然是不动的，但浪在动，海在动。我看到了一海的艺术品，一个个可以卖出天价的大自然举办的大型的永不落幕的巨石展；我看到了一海的伟丈夫，他们抗击风浪，永不退缩，绝不上岸。不，他们其实是一群真正敢于直面敢于深入的听众，永无休止地聆听着大海举行着的音乐会……
而如此美景，岸边却仅有我等三两个看客！又是一番感叹后，因为退潮，岸边的很多石头，已经暴露无遗，便决定走下山坡，与大海来一个亲密接触。
当远景成为近景，那些巨石，终于牛高马大，也姿态各异地耸立在我们面前。我们惊叹，我们啧啧，我们踮脚远望：这天公造物之神奇；我们也惊奇也恐惧，这个原本应该平淡无奇的海岸，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一海还保持着动态，还来不及隐去原始身份巨人，到底在赴一个怎样的约会？时间为何要选择在一个千钧一发的当口，按下了至今无解的暂停键……
而也许是天气炎热，也许是内心狂热？老友与我，竟同时心血来潮地决定：脱衣，下海！
四下依然无人，有一两个，也离得很远。我们没有带着多余衣物，不可能不顾一切地扑进大海。于是各自稍稍侧身，就脱了个精光！三五分钟，就都成了《水浒传》中的“浪里白条”……
原本我们是两个俗人，也是两个诗人。但那一刻，都成了两个疯子。我们划水，我们狂叫，潜下又浮起，围着那些巨石努力地向一条鱼学习。当我们的手触摸到一个个心爱的巨石，才发觉它们无一例外地都附着一身滑溜溜的苔衣。我们已经赤裸，却发现它们还穿着大海中一种最高级的丝织品，哈哈哈……
如果那天不是远方三三两两地出现一些游人，而且其中明显有女的，我们还不知疯到几时。他们明显地向着我们走来，我和老友看看还在“安全”的距离，只好收敛浪态，快速上岸……哦，事隔多年，除了我把这些写进一篇散文诗中，就是十分得意当初这一次心血来潮却记忆犹新的“天浴”。调德海湾，从那时候起，就仿佛流进了我的心中……
岁月流逝。尽管我也是个吴川人，但机缘不巧合，从那以后，我竟没有再回到过调德海……那些巨大的石头，却不会轻易地在我的脑海中消失。那种多，那种巨，那种硬，可以说，世界之大，却没有一个地方会出现这样的集合。这样的概率，却就在我的家乡，就在吴川一个可能很多人都没到过的海边。
而偶然想起这些，我就试着给多时没见过面的老友发去了讯息，询问那一海的巨石，那个谜一样的聚会啊是否还在，是否因为“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而消散……少顷，老友回了三个字：“没变”！那是真正的天造地设，真正的无价之宝，花再多的钱也造不出的奇迹呀！
老友紧接着是让我抽时间回去，再带我去逛逛……
啊，谢谢！对这样的邀请，我肯定不会轻易放过的；而对于那群硬汉般早已走进我生命中的亲爱的巨石，我又岂能轻易地放下！
